一个直男的日本迷男梦
2017年5月,孙海登上从辽宁大连飞往日本福冈的班机时,他脑子里唯一想念的是刚满一周岁的儿子。孙海觉得儿子命苦,他放心不下。
2016年10月,老婆跟孙海提出了离婚,孙海一点犹豫没有,就要了儿子福娃,老婆也没拒绝,“毕竟她还年轻,才24岁。”老婆提的离婚理由是:“穷,家里没钱。”可孙海心里跟明镜似的,他跟老婆过不下去。他不爱她,哪怕是在床上。
一气之下,孙海决定出国务工,孙海的村子里,去日本务工的人不少。他给劳务公司交了五万块钱,2016年12月就被送到大连学日语,一学就是六个月,只在春节的时候回了一趟家。
离别的愁绪在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福冈时一扫而光。“这就出国了?”孙海没有反应过来。孙海只读到高二,如果不是务工,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学一门外语。更不会想到,接下来的日子,他会遇到一个独特的日本男人。
“打扑克的软件”
孙海一下飞机,只感觉日本福冈的机场没有大连机场好。还没等仔细看看,十多个人就被带上了车。如果那时知道自己再次来到这里会是三年后,他一定会仔细打量这些矮胖胖的建筑,“至少拍张照片”。当天,孙海就和其他十几个男人一起,被送进了日语研修所。
孙海以为,研修所只有中国人,到了才知道,原来研修所除了中国人,还有越南人、印度尼西亚人、泰国人、缅甸人。除了要学日语,研修所的外国人还要学习日常生活,包括怎么去邮局邮东西、怎么坐地铁和火车、怎么去医院看病、日本法律对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有哪些要求……孙海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学习过生活。
孙海一共学习了近八个月的日语。学习费用是包含在之前支付给劳务公司的五万元里的。但吃饭就要靠自己。来到日本后,研修所只管一顿午餐,而孙海根本吃不起便利店里的便当。在研修所,他只能借清扫工人的自行车,在夜里八点多,骑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一点打折的菜和挂面,回来煮了吃。
进入工厂的第一天,孙海他们要接班的那批工人里,有一位中国大哥,差不多四十岁,对几个新来的中国人说,“不要管国内有没有老婆孩子,在这里赶快谈恋爱,要快!也许你一开始觉得吃不饱睡不好,最多一个月,你也就适应了。但是没有个伴儿,你遭罪的可是三年!”
孙海没当回事。那时,他的注意力都被跟他在同一间宿舍的山东德州男人吸引了。这个男人又高又壮,五官立体、脸颊棱角分明。让孙海产生了莫名的好感,“我觉得是因为太寂寞了。”不过临睡前,大家去工厂宿舍楼里的公共浴室冲凉,孙海发现这个男人的“家伙”不大,但是长得挺好看。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
孙海是这批工人中个子最小、皮肤最白的一个,人也瘦弱。他本以为可以和中国人多聊聊天,借此打发时间。谁料第二天到了工厂,他们就排了班次。他和“小德州”恰好错开。同一间宿舍里,他们总有一个人去上班,另一人则在休息。
不知不觉,过了两个月。“小德州”在周末开始打扮得英姿飒爽,说是找了女朋友,要去宾馆约会了。孙海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有点失落,但“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”。
看着“小德州”出了门,孙海摸出手机,他悄悄打开一个月前无意中发现的,一款叫做JACKD的软件,“我一开始以为是打扑克的,有J、有A,还有K。下来以后,发现上面都是男的,找的也是男的。”
迷上了巴西人
在福冈务工,每周可以休息两天,一般是周末。这个时候,工人们都会出去约会。大家心照不宣地有了女朋友。孙海例外,“也不知道为啥,没有女的看上我”。后来和男的接触,有人对孙海道破天机,“うみ(海),你看起来是喜欢男人的人。”
孙海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同志,是在日本福冈地铁天神站。那是福冈最繁华的地方。孙海和对方提前两天就约好了时间和地点,“因为我们都没有车、也没有流量卡,出了宿舍,就失去了联系,只能靠着之前在J-A-C-K-D上看到的照片相认。”孙海根本读不来这个APP的发音,直到今天,他还是用字母一个一个地读。
那是一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男人,同样在日本务工,比孙海还要矮小,而且很黑。到了天神站,孙海发现车站内是有无线网络的。这让他和对方的相认没有那么困难。但这位印尼男人日语说得不好,孙海也不会英语,两人在车站别别扭扭聊了几分钟,连手都没碰,就各自回去了。
孙海觉得挺有意思。也许是见到了陌生人,让他在日本的日子没那么枯燥了。接下来,他又见了几个巴西人。孙海很喜欢巴西人,“长得太帅了!”据孙海介绍,巴西人在日本都有永远居住权,福利待遇和日本人一样。而且,巴西人长得像混血儿,对于他特别有吸引力。
让孙海受宠若惊的是,巴西人开着一辆车来接他。这一下,工厂里的几个和孙海关系好的工人都知道,孙海谈恋爱了!
孙海挺高兴,后来忽然意识到,他毕竟是被一个男人接走的。隔了没多久,在孙海工作的工厂里,一位巴西同事直接问孙海是不是喜欢男的?孙海一愣,这对于日本人来说,是根本不可能问出口的问题。但他还是说谎,说自己喜欢女的。
从那之后,孙海就小心谨慎得多了,不肯让来接他的车子离工厂的宿舍太近,他宁肯走过去。
接走孙海的巴西人,自己有一间公寓。一进公寓,巴西人就给孙海放了一个李连杰的电影。他告诉孙海,自己特别喜欢中国功夫电影,最喜欢的就是李连杰。
边看边聊,巴西人主动让孙海握住他的家伙。“太大了,两只手一起上,才能握住。比我的胳膊还粗。”孙海虽然被巴西人哄着脱了衣服,可是他做不了,“太大了!估计会出人命。”后来,这个巴西人又来找孙海一次,请他吃饭。但孙海还是不肯发生亲密关系,他害怕。
那一个多月时间里,孙海特别痴迷巴西人,又见了两个。在这之后,他明白了,认识巴西人,根本就没办法满足自己的需求。在他看来,“十八厘米都算是中等的,应该就是品种的原因。”
其中一个巴西人带孙海去泡温泉。那是孙海第一次泡汤。孙海在日本的月收入在一万元左右。这算是低收入,在中国也不算高。这大概是中国近年来经济发展给孙海这样的老百姓最直观的感受。
那次泡温泉,孙海见到了很多日本帅哥,光着身子,长得好看。虽然那个温泉就在工厂旁边,可孙海后来也没去过。但那一次,他明白了,他应该找一个日本人。虽然巴西人比印尼人有钱得多,对他车接车送,但是巴西人总想让孙海当0,这让他在度过最初对人种的好奇后,失去了兴趣。
“还是要找日本人”
一起住的“小德州”已经换了两个女友,每个周末都去宾馆“痛快一下”。但孙海还没和男的发生过真正的性关系,最多就是抚摸。有一个月的时间,孙海情绪低沉。索性和一个名古屋的二十多岁的学生,时不时一起视频放飞。
认识日本人,没有那么难,只是日本人似乎和孙海希望的不太一样。不知是自己工厂所在地的缘故,还是他在APP上标注了自己是来自中国的“研修生”,认识他的人并没有电影里演的那种特别精英特别高端的,大部分都是比自己收入高两倍左右、每个月两万人民币收入的日本人,“在日本算是偏低的收入了。”
孙海第一次接触到日本人,是一个长得很精神、比孙海大几岁的项目经理。虽然对方在福冈的公寓是公司租的,但比之前巴西人独居的公寓要好很多。巴西人的公寓是国内那种小单间,但是日本人住的则类似国内两室一厅的套间。
日本人家里有很多GAY片光碟。孙海第一次去,日本人就搬了两箱子,让他挑。日本人告诉他,因为版权问题,这些“电影”从手机或电脑上很难下载,所以只能买。贵的好几百人民一张,便宜的也要一百多。
那是孙海第一次在宿舍外的地方过夜。“日本人很温柔,接吻的时候吻得我特别舒服。我做1。”孙海一开始也没紧张。两人见面之前,日本人请他吃了饭,孙海很开心。晚上他们分房睡。第二天日本人带孙海去超市买了些东西。孙海和他见过两次,后来日本人就回京都工作了。这个日本人告诉孙海一个名为“9monsters”的APP,“我们日本人基本上都用这个”。
“以后还是要找日本人。日本人都有车,还会带我去超市。这些都是我在中国不可能有的生活。”孙海从那时起,明确了自己的标准。
孙海有时候会想这意味着什么,但他也没办法去深想。就像离婚,就像来日本,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到底意味着什么。
和安达去吃饭
安达
孙海开始上那个“有数字还有字母的A-P-P”。和日本人接触,孙海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告诉对方自己是中国人,三年后就会回中国。“日本人也是看脸的,喜欢的话,也能接受这些,基本上都是聊一聊就见了。”孙海不打算说谎,他的日语说得还不错,但“一见面就知道是中国人”。直到他遇到了那个叫做“あだち(安达)”的日本男人。
孙海第一次见到安达,两人什么都没做,就是聊天。安达和别的日本人一样,开车到孙海宿舍旁边的小路等他,他们在车上聊了天,安达直接带孙海去了商场,“你想要什么东西?”孙海不太知道安达的意思,但他开口要了一个剃须刀。安达挑了个一万多日元,折合人民币七八百的送给孙海。
接过剃须刀,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孙海直接和安达明说,“我是研修生,工资特别低,希望找一个经济上能帮助到我的人。”安达点点头,“我比你大十岁,可以吗?”
看到孙海点头,安达跟孙海明确,“如果要我照顾你,也没有问题,但我们一定要确定关系,而且不允许你跟别的男人见面。”
两人刚在一起没多久,安达带孙海去理发店染头发。他不太想花钱染头发,但这是安达的提议。日本理发师听出孙海是中国人,就主动跟他聊天,还拿出手机,找到之前看过的“中国人吃蚕蛹”的视频,“你们中国人吃这个?这个多恶心。”就这么聊了不到十句,安达生气了,从理发店快步走回车里坐着。孙海染完头发,一回头,安达不见了。
他马上发现安达并没走,只是坐在车里罢了。他有点忐忑地走出来,对安达说,“去付钱啊!”安达倒也听话,没多说什么,先去把钱付了。回到车上,一板一眼地说,他吃醋了,要孙海和他道歉。孙海不知道安达怎么吃醋了,但还是先说对不起。安达这才和孙海说,他看到理发师和孙海一直聊天,所以非常生气,到最后都忍受不了了。孙海哭笑不得地解释,自己并没喜欢理发师。
孙海对安达说了自己上班的时间,特别是他工作时没有无线网络,所以不能及时回复安达的信息。哪知第二次见面,安达为了让孙海能及时回复信息,带着孙海去办了一张电话卡,套餐赠送一部索尼手机。
哪知道,这跟定位器一样。只要孙海回信息慢了,安达就会生气,认为孙海出轨了,会直接问,“是不是跟别人做什么了?”孙海觉得很烦。但这也可能是日本社会压力引发的人性不安全感,在某些时候最直白的表达。
在第三周,安达对孙海说,“我之前认识的两个大学生,都忍受不了我,只有你,一直跟我在一起。”从那时起,安达每个月给孙海五万日元,相当于三千人民币零花钱。一开始孙海不好意思要这些。就这样给了孙海将近半年后,安达跟孙海说,他准备换一辆车,所以不能再给他零花钱了。那时孙海才知道,安达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才三十五万日元。孙海很感动,“他一个月把六分之一的钱都给我了。”
和安达在一起,孙海像同事们一样,每星期开始固定约会了。每周六见面,安达会带孙海去宾馆。安达带孙海去的是情趣宾馆。从进入大堂开始就见不到人。提前预定房间,在密码锁上输入验证码,离开时去宾馆大门旁的窗口付钱。窗口很小,里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客人的模样。就连宾馆房间里的电视都是男女的爱情动作片。孙海唯一能在酒店大堂里看到的就是日本小姐,穿的很暴露,化着妆。车接车送。
而安达和孙海大部分时间都是接吻,接吻之后安达会用嘴吸遍孙海的全身。安达的个子比孙海还要矮一点,他总是一遍遍叫着孙海“うみ(海)”。
孙海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把安达当作男朋友的。也许是在便利店买便当,拿到宾馆吃的时候;也许是每个月带孙海去商场买衣服的时候,这些衣服每件都几百块钱,有时是一个夹克,有时是一条牛仔裤,有时是一件外套,安达给孙海买过一件耐克的短袖,两百多人民币,到现在孙海还穿着。他们一起去水族馆看海豚表演的时候,孙海感觉自己像个孩子……还有在名古屋看灯光秀的时光……当安达想进入他时,孙海用日语说“不要,太疼了”,两次之后,安达再没提出类似的要求,“我觉得他真的喜欢我,那些巴西人还有之前的日本人,如果不是我拼命说不行,他们都很坚持。所以我也想好好对他。”
日本人很有仪式感。认识到半年,安达问孙海想要什么礼物,孙海想了半天,说想要一条金项链。在日本,金子是18K的,和国内的不同。安达犹豫了一下,还是同意了。这条金项链,整整花了安达二十万日元,差不多一万人民币。孙海拿到那条金项链时,心里愈发默认了安达。
认识第一年的十月,正好是孙海的生日。安达再一次问孙海,想要什么生日礼物?孙海说他很想用电脑看视频。没想到的是,安达竟然给他一下子买了台苹果电脑,花了整整二十五万日元。安达考虑到孙海住在宿舍,可能会不安全,还多买了五万日元的保险。折合成人民币的话,一共是一万五。这对孙海而言,是一笔巨款。
按理说,孙海应该很开心。当电脑被送到宿舍楼下时,整个宿舍楼的人都轰动了。安达说,“只要你不跟别的男人出轨,一台电脑算什么。”
金项链
恋人的感觉
或许是环境封闭,再去联系一个人太不容易,或许是孙海习惯了这样的生活,也可能是孙海和安达经过将近一年的接触,他终于有了恋人的感觉。
2019年1月下旬,安达在父母家过完新年后,特意挑了个他和孙海都休息的周末,带着孙海去了他在长野县的父母家。平时安达和孙海都在静冈县工作。安达带孙海在父母家住的公寓楼外,指着其中某一间,告诉孙海,他家在哪里,还告诉他自己有个姐姐,姐姐有两个孩子。一直对安达有着复杂感觉的孙海,这一次感受到安达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有着不被自己所知道的过去时光,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些被时光覆盖起的秘密。
从长野回来后,孙海回国的日子进入了倒计时。两人依旧在周末去超市买孙海接下来一周要用的菜和水果。孙海心里越来越留恋安达了,“在中国都没享受到的,在日本却能从一个男人那里得到。”
一年多之前,长得不帅、不是孙海有感觉类型的安达,如今甚至让孙海想要设法留在日本。“但我有孩子,我总要管他。”
孙海要回国时,他提前两个月告诉了安达具体的日子,安达没有特别的表示。日子飞快,一转眼,孙海回国了。
孙海回国后,和安达完全断了联系。曾经在日本用过的APP,在国内不能使用。在家呆了几个月,家里开始陆续给孙海介绍女人,可孙海不想结婚了。他很想他,“在中国根本遇不到这么好的人。”孙海把钱留给母亲和儿子,自己去了上海。
孙海想回日本再去打工,再去找安达。他经常在网上下载一些日本的视频,然后发到朋友圈。就像自己还在日本一样。但“去日本的工作签证不是想去就能去。我只能再过两年看一看,能不能签得下来。去的话,我还是会去找他,或者去他工作的附近找个工作。我也知道,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有了别人。”
2021年“五一”放假,孙海回老家看了儿子。儿子已经上三年级了。个子长得很高,快到孙海的胸口了。孙海打算用他在日本攒下的钱,给儿子在县城买个房子,“也算是完成了一个任务”。在中国,孙海要完成很多“任务”。但在日本,却不是这样。
孙海说,他不想让儿子知道,他的父亲喜欢着一个日本男人。而如今那台安达送的苹果电脑,依旧被孙海带在身边,只是他已经快一年没有打开箱子去使用了。
而安达,孙海除了想他,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式去怀念一个人。
*文中人物为化名